在淄观水
发布时间:2023-08-30 17:57:27 来源:中国环境报 作者:简默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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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没想到,十天之内,竟然来了这座城市两次。

这座城市和我现在居住的城市——山东省枣庄市,在历史血脉和精神气质等方面有一些类似之处,比如,它们都曾作为一片绿叶,点缀在春秋战国这棵繁茂大树的枝头;它们都有超过120年以上的煤炭开采历史,因煤而建,也因煤而兴,最终都走向了煤炭枯竭的宿命,属于典型的资源型城市。

我到外地去,经常被人问:你们那儿是不是出产枣子啊?每逢此时,我都恨不得费尽口舌地解释清楚。来到这座以三点水为偏旁部首的城市——山东省淄博市,我最关心的是曾经严重缺水的它,如何在这片土地上找回水流充沛的历史,枕着水波荡漾的现实安居乐业。

我的父母在黔南山间的东方机床厂工作时,他们一个是厂职工医院的医生,一个是厂配电室的电工,都是在后方为生产一线服务,间接地与坚硬的机床打交道。回到山东,他们走向了与铁相反的温柔一面,双双成为与水打交道的水利工作者。即使是小时候说自己长大后的理想是打铁的弟弟,也在长大后步他们的后尘,成了一名水利工作者。他们仨打交道的是一条姓淮的河。我家住在南管处院内,出大门,向右拐,过大堤,上石桥,桥下是一条河,窄得甚至能够抬腿从河的这头迈到那头,短到流着流着就不见了踪迹,我从来不知道它的名字,大家都叫它沿河。后来,经过疏浚,它变宽变长了,据说可以一路畅流汇入微山湖。这让它与他们仨的日常工作产生了必然联系,也让自南管处院内出来的每一个人,在嗅着它的气息、听着它的水声的同时,总是觉得它每天都浅吟低唱地漫过他们的心胸,仿佛是自来水管中哗哗流淌出的日子。

而我一个人选择了文字,在方块字和标点符号的丛林中穿行,30年如一支箭,一刹那悄无声息地没入时间深处。我是一个蹩脚的手工艺人,面对那些表情生动、内涵丰富的方块字和标点符号,垒砌不起自己的文字城堡。虽然我不像我的父母他们天天与水打交道,却不妨碍我关注河流,狂热地热爱河流。

在我看来,关注河流是关注人类的生存质量,热爱河流则是热爱人类自身。一条河流,在大地上奔流,流过了历史,流过了典籍,也流过了岁月。我们常说,纸寿千年。其实真正长寿的是河流。一条河流,有着一个古老的名字,它先于人的脚步从遥远的地平线流来,在遇见人之前,它没有名字,直至遇见了人,被命了名,但相对于它动辄成千上万年的寿命,人仍是它两岸摇篮间的婴儿,我们习惯叫它母亲河。是河留住了人流浪的脚步,人偎依在它的臂弯里,逐水而居,临水而生,被它哺育和养大,又看着它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从一条河流走向另一条河流,重新开始在异乡寻找故乡。每一条河的流向,都是一条生命线,也是一条文明线。面对一条河,先哲们生发出“上善若水兮”“逝者如斯夫”之类的感喟,他们深入河的内心,洞悉河的秘密,由滚滚流淌的河水,在柔软能够摧拉坚硬的瞬间,在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的刹那,悟出了世道人心、兴亡盛衰,思想顺流而下,在水天相接处,成为人类天空上灿烂的群星。

我没有哲人的智慧和慈悲,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我甚至浅薄地在想,先哲们临水或望川的感喟,其实都不干河的事,你发你的喟叹,关我河啥事?这只是你们人类的思考,我不会发笑,更不会停下向前奔流的脚步。一条河有它自己的伦理道德和美学追求,它从古流至今,河床漂浮着浪花般的阅历与思索,像一个先知,以潺潺的抒情和浩荡的呐喊,在前面引领着我们,它的选择就是我们的选择,我从一条河上看见了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的未来。我常常将一条河想象成一棵树,一棵很大很老的树,但我清楚,无论一棵树怎么大怎么老,都无法与一条河相比,昼夜立于大地上的树,与昼夜在大地上奔腾不息的河,在短暂地对视过后,首先悄然败下阵来的永远是一棵树。我也的确在河的身体上看见了树的形状,这与历史和寿命无关,它们都是生命力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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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这条河,叫淄河。淄水是它的前身,至清代,始改为淄河,又名淄川,它发源于泰山山脉,从南向北流淌,穿山区,过平原,汩汩奔涌的仍是那一河床甘甜的乳汁。自春秋战国时期一路逶迤流来的淄河,虽随季节而河水丰枯,却常年流水,是古临淄城也是今天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齐地子孙。我油然想起小学课本上,晏子出使楚国,楚王羞辱晏子,问:“齐国没有人可派了吗?竟然派你来当使者。”晏子答:“齐国的都城临淄有七千五百户人家,人们一起张开袖子,就能遮住天;挥洒汗水,就是在下雨;街上行人肩膀靠着肩膀,脚尖碰到脚后跟,你怎么能说齐国没有人呢?”这段问答给幼小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过去了近40年,仍让我记忆至今。

我看过复原的临淄城模型,建筑鳞次栉比,一条淄水环绕护佑,好一座东方大城!不知为啥,我老是错觉淄水是千万齐人一起挥汗如雨流出来的。但这一次,我不是捋着历史的脉络来寻找淄河的,是随着“大地文心”生态文学采风团来采风。它在我的左边,河面阔大碧清,平整如镜,风儿轻轻吹过,荡起一圈一圈涟漪,这仅是它日常温柔的一面,它还有另一张暴躁的面孔,到那时它水流湍急,水势汹汹,水声浩荡地裹挟着树枝、泥沙、石头甚至羊群冲向下游,汇入小清河,最后投入大海的怀抱。一只一只白鹭翩然飞起,像一片一片白云,闪亮了我的眼,复落到河面上,怡然自得地浮游,照着河水啄理羽毛,间或探出长喙,没入水中叼出一尾鱼儿,兀自激烈地在喙间挣扎,瞧上去有些惊心动魄,很快便没了声息……

孝是一条源远流长的河。这是一条姓孝的河,当然与一位孝妇有关,她叫颜文姜,这条河就叫孝妇河,传说是颜文姜的孝道感动上天而引来的神水。颜文姜祠中,有一泉,叫灵泉,我最感兴趣,因为它是孝妇河的主要源头。灵泉在颜文姜祠下,整座祠像是颜文姜手中的尖底木桶,昼夜不停地涌出清清亮亮的泉水,仿佛是文姜的泪水,汩汩滔滔,一泻百里。世上有许多大江大河,若上溯其源头,不过是一脉涓涓细流,就像是一挂珠帘卧在地上。我想灵泉也如此,但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见它的踪影。祠前挖出一方正方形池子,连通着灵泉,一年到头泉流不断,顺着地下,流到祠外,流出一条孝妇河;池中央立着一个小男孩的石像,他站在莲叶间,双手捧寿桃,光着屁股,像是一个小沙弥,面朝祠外,天真无邪。据说,赶上天降大雨,泉水旺时,池中水位居高不下,曾经满至小男孩的脖子处。由于颜文姜,孝妇河是一条女性之河,当然也是这座城市的母亲河,但曾经它却是发展工业的牺牲品,成了排污河道,也曾屡屡治理,均未达到理想效果,水质一直较差。这座城市在8年前提出围绕构建“八河联通、六水共用、清水润城”主城区生态水系,实施孝妇河全流域综合治理。

让我们闭上眼睛想一想,一座老工业城市通过借助黄河和长江客水进行调蓄,每天有八条河流互相连通,彼此交融,引来一城活水和清水环绕与滋润着这座城市,是怎样的一幅景象吧?那简直是水迹淋漓、水光妖娆,开窗放入一条条绿水,这水自天上来,也来自地下;出门遇见一条条河流,与四面青山相映出河光山色。

在这样炎热的夏日,想起这些我便觉清凉无限,仿佛有水汽袅袅地拂面而过,有河流自身体内潺湲穿过,我渴望睁开眼睛,沿着孝妇河,循着它安详的呼吸,亲近它美丽的身影。

我又去了一家净化水公司,也就是通常说的城市污水处理厂。它负责收集处理周围8个镇的工业和生活污水,处理后的水质优于《城镇污水处理厂污染物排放标准》一级A标准,注入张相湖湿地公园作为生态补水。站在污水处理池前,我看见池中污水暗黑如夜,不安分地扭动和翻滚着,泛着泡沫,一绺一绺的。再看面前的桌子上,一字摆开三个玻璃瓶,分别装着进水、出水和处理后的再生水,进水是污水处理池中黑而浑浊的水,至出来已经变得清澈透明,而再生水则像人类的泪水一样纯净。听介绍者说,这种再生水能够端起来直接饮用,我相信他说的话,因为在排污口的生物指示池中,注满了经过一次次技术处理后的再生水,它重新获得了新生,可以直接对外排放,一尾尾鱼儿畅快地游来游去,仿佛这方池子就是它们的河流和乐园。这方池子甚至“招惹”来了白鹭,它们在空中一个俯冲,自水中叼起一尾鱼。自从这池子中养了鱼,它们就不愿费劲到河里抓鱼,而改到这儿“偷”鱼了。

在张相湖湿地公园,郁郁葱葱的芦苇和蒲草,大方舒展的睡莲,还有各种各样的水生植物,它们被分区域密密麻麻地种植下来,对城市污水处理厂处理后的尾水进行深度降解和净化,这采用的是“潜流湿地+表面流湿地+河道湿地”的组合工艺,就像打出的组合拳,经过治理的公园水草丰茂,在阳光照射下,闪烁着粼粼波光,仿佛无数尾鱼一齐亮着鳞片。水好则有鱼虾蟹相伴乐游,水清则有水鸟出没忘返,水美则有人休闲乘凉,而这一河水的宿命就是流浪,它永不放弃自己东流的脚步,最后的归宿仍是大海。目睹它滚滚向前奔腾的情景,两岸给了它最大限度的宽容与接纳,一条河生来如此,前赴后继,执着不舍,从一滴水开始,回到一滴水中,就像风生来没有翅膀,河也没有故乡,只有流处,找不到归路。想至此,我竟化为一条河,柔软地感动如潮。

3

来到马踏湖,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我身边的微山湖。它与数百公里之外的微山湖在风俗习惯和气息气质上有许多相通之处。

走进马踏湖,猛然听到“拿鱼”的说法,我觉得新鲜。要湖里有多少鱼,有多好捕,才能让马踏湖区人将捕鱼看得如此简单,简单到不用花力气去捕,而直接探手到湖里去拿就行了。

马踏湖是一个多功能湖泊湿地系统,也是小清河中游唯一的天然湖泊,由乌河、猪龙河、孝妇河等河流汇聚而成,水域面积96平方公里,被称为“小清河之肾”。20世纪末,伴随着高强度工业化、城镇化开发,三条主要入湖河流遭到严重污染后被截流改道,马踏湖失去了稳定水源补给,加上疯狂围湖造田,湖区面积锐减至不足20平方公里,湖泊生态功能几乎丧失殆尽。当地政府痛定思痛,按照以治控源、以保促净、以用减排的“治保用”思路,对马踏湖及其上游河流进行科学整治,在污水处理厂下游、主要入湖河流河道和入湖口建设人工湿地与生态河道,净化入湖水质,逐步恢复三条主要入湖河流的历史走向,使马踏湖重新获得了稳定水源补给。

失去方觉弥足珍贵,复得才会倍加珍惜。湖区人逢人便兴奋地说:“俺马踏湖明晃晃的大水面又回来了!”由于时间紧,我无法划着湖区特有的小溜子进入湖中领略村村靠湖、家家邻水、户户通船的北方水乡风貌,而只能乘着电瓶车沿着湖堤边走边看。来到湖堤最高处,观光车停下来,我下车在湖畔信步走着,看见水中优雅舞蹈的苲草,我吃过用它炸的丸子,它的惊艳现身是水环境质量良好的标志之一,还有芦苇、香蒲、菰、水葱、芡实、睡莲等许多我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水生植物,它们与形形色色的鸟类形影不离,一起在这片2700多岁的巨大水面上生息繁衍,重新找回它们的祖先曾经拥有的野性而快乐的日子。

住在酒店,我早晨沿着附近的渔洋湖散步,看见了令我焦虑和心痛的一幕:靠近岸边,一片片睡莲叶如一个个茶盘,遮得水面密不透风,一条银白色的鱼儿自水中蹦到了睡莲叶上,它太顽皮了,想都没想,攒足劲儿就跳到了睡莲叶中央。睡莲叶太大太密了,它在上面就像一片柳叶,太小太窄了,徒劳地蹦着高儿,打着挺儿,幻想重新跳回水中,终于筋疲力尽了,瘫软到了睡莲叶上。眼看头顶骄阳越升越高,它快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身体内最后一滴水也要干涸了。我一直尝试着解救它,可那片睡莲叶离我太远了,它也承受不了我哪怕一只脚的重量,我到处寻来泥巴往睡莲叶上扔,却无济于事,想找一根竹竿拨鱼儿入水,可扫视四周,只有一棵棵粗壮的柳树和杨树挺拔站立,我终于放弃了努力,不忍回头地继续向前走去。

一连几天,这条鱼儿都浮现在我脑海中,像是刀刻斧砍一般。我清楚,它渴死被晒成鱼干的结局是不言而喻的。不知为何,大概是爱鱼及人的缘故,我老是将它想象成人类,我想说如果我们生活的环境被彻底破坏了,地球濒临毁灭的边缘,河流干涸了,我们变成了睡莲叶上的那条鱼,有谁能够解救我们?能做的,唯有无力地躺以待毙。

这样想着,我有些心神不宁起来。如此说,在这座姓淄名博的城市观水,观的不仅是生态环境,还有人类自身命运。


【作者简介】

简默,一级文学创作,山东枣庄市文联专业作家,枣庄市作家协会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近年侧重于散文随笔创作,散见于《人民日报》《中国作家》《人民文学》等报刊,被广泛收入《新华文摘》《散文选刊》等选刊和200余种选本与年度精选,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石峁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山东省泰山文艺奖(文学创作奖)等。出版有散文集《活在时光中的灯》《时间在表盘之外》《身上有锈》,长篇小说《太阳开门》等1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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